阿偉(化名),今年二十歲,自國小就被診斷出注意力不足過動症(ADHD)。家中有五名成員,三位兄弟姐妹,排行老二。母親患有家族遺傳的糖尿病;父親長期有酗酒、家暴傾向;姐姐在堪負過重壓力下,躁鬱症的症狀越發嚴重;雙胞胎弟弟發育遲緩,難以融入社會體制。
從小家裡開店做生意,他一直以為家裡的狀況還算過得去。父母一起經營一家店,做得還算不錯,爸爸負責廚房、媽媽待客親切,家裡的店在當地有些名氣。但家裡的遺傳病史、爸爸長期的暴力傾向,是家中潛藏許久的隱憂。
家庭暴力的濫觴:親密關係的傷害與受困
阿偉有記憶以來,爸爸嗜酒成癮,是連料理米酒都可以當水在灌的程度。喝了酒的父親,會發酒瘋打媽媽。媽媽為了保護他們,讓他們姐弟三人躲去閣樓,即便如此,他們還是能聽到媽媽哭泣的聲音,最後下樓看見的是媽媽被爸爸打得頭破血流,而爸爸昏沉睡去的景象。
最嚴重的時候,爸爸一個禮拜高達四、五次對媽媽動手。回想起來,阿偉語氣略抖:「很恐怖,覺得爸爸為什麼要打媽媽。」這件事情造成姐弟嚴重的陰影,「我現在對聲音很敏感,沒有辦法接受吵吵鬧鬧的聲音。」對姐姐的影響更是深刻:「姐姐從小壓力就很大,尤其當親戚知道家裡狀況,更會告訴她要堅持住⋯⋯她曾經跟我說她國小開始就非常想自殺。」
每次家暴隔天,爸爸醒來就會自動忘記昨天的事情。家暴情況一再發生,但媽媽並沒有選擇報警,「我媽那時候覺得自己承受就好,她覺得沒必要。」當時社會對於家庭暴力仍不友善,女性的隱忍成為常態。直到,阿偉媽媽身體狀況承受不住了,家裡長期累積的壓力無處宣洩,家庭狀況開始急速墜落。
家庭崩解,看不見的社會救助
2019年,媽媽因為糖尿病發倒下。其實媽媽一直都知道,家族有遺傳性的糖尿病,本身就是高危險族群。阿偉外公因為糖尿病的關係,雙腿截肢最後因病離世;就連二舅、小舅、大阿姨、二阿姨都有糖尿病史。但媽媽卻依然嗜糖成癮,靠吃紓解家庭龐大的壓力。
在阿偉國中時,他記得媽媽過度進食而被送進醫院,但媽媽仍舊無法克制繼續吃。這幾年,前前後後進醫院五次,到後來身體承受不住,需要天天洗腎。媽媽倒下那一天,阿偉親眼看著媽媽被送進急診室,「她心跳停止了兩次,靠著CPR才救回來。」
即便搶救回來,媽媽的情況依舊不樂觀,必須長期住院治療。家裡頓時少了支柱,同時必須負擔每個月可觀的住院費用。當時適逢疫情期間,對家裡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,父親的嗜酒、母親的疾病、疫情的衝擊,家裡脆弱得如同當時疫情的緊張,多一個都無法接受與控制。
而一開始,必須扛下這一切的又是那個從小到大長輩說「妳要撐住」的姐姐。媽媽倒下後,才發現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好,除了有銀行欠款外,每個月要負擔媽媽住院的醫藥費,同時,必須為家裡每況愈下的生意做打算。姐姐勉強為家裡、店裡撐過一段時間,但後來依舊負擔不了內外的壓力,姐姐的躁鬱症日益嚴重,「有一天她開始不斷地想要脫衣服,開始胡言亂語,不知道自己在幹嘛,後來跟我們很熟的老師知道這件事就說不行,應該讓她接受治療,最後只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療養。」
那是第一次阿偉送姐姐去精神病院,也是他第一次必須接替姐姐肩負家庭的重任。面對每個月巨大的經濟壓力,入不敷出的狀況,在家裡有房子的情況下,阿偉也無法申請任何社會救助。最後一條路,阿偉只能選擇關閉父母好不容易經營二十幾年的店,並在上學之餘,在外兼兩份工作,勉強貼補家用。
家庭暴力的複製,潛藏的社會風險
父親的狀況也不見樂觀。長年酗酒神智不清,「他喝酒喝到智商受損,講話像小孩一樣,沒有邏輯,看他的時候,他也沒有辦法專心看你。」曾經有一陣子,「他喝到反射神經衰弱,連糖果紙都撕不開,我媽帶他去職能治療。」父親身體也積了不少病來,尤其是今年,引發肺炎送進醫院到現在。
從精神病院回來後的姐姐,兩人為了家裡狀況爭吵不斷,特別是兩人心理狀態並不健康的狀況下,加劇的躁鬱症以及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焦慮、焦躁,讓兩人時常無法溝通。講到這裡,阿偉停了一下,略帶尷尬:「其實⋯⋯我⋯⋯被通報很多次,因為我之前會家暴我姐。」
兩人只要談及家裡難以解決的事情,相處情況總是難堪,「姐姐的個性會很執著自己的點,只要我不能接受,她講兩次就會開始吼別人,我很常被吼,她吼我就會非常不爽,我會動手掐她、拿椅子砸她之類的誇張行為。」家庭暴力的複製,從上一代到這一代未見解決,即便通報社會單位,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,又必須仰賴互相依附與照顧,何以脫身與解套?回頭審視現階段的社會救助機制是否已經完善?
身為加害者,阿偉覺得慚愧,卻又無力,「我非常希望有人來協助,不知道怎麼講⋯⋯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行為。」講這句話時,他大吐了好幾口氣才有辦法把話說完。阿偉說:「這一年自己的壓力過大,吐大氣、乾嘔、失眠的狀況常發生。」精神狀態不太好,他形容那時狀況:「壓力大到非常焦慮,一整天都沒吃,吃了東西莫名奇妙會哭,開始有想自殺的念頭。」那段期間,他也尋求醫生協助,「醫生還有開給我一個可以快速鎮定下來,防止自殺念頭的藥。但那顆藥是自費,那很貴。」
阿偉坦言:「這個病(ADHD)困擾我很久,我一直想從醫生那裡得到一個答案卻得不到,我想讓大家重視這個問題,這個病也不是常見憂鬱症、躁鬱症。注意力不足過動症,大家聽到以為就是過動症而已,身為一個過來人,我希望大家更了解這個病是什麼樣的。」先天症狀、家庭環境的影響以及社會救助未能協助,阿偉的狀況加速惡化,阿偉語重心長:「出生在這個家庭是我願意的嗎?我也不願意。但我卻還要遭受親戚、社會對於這種疾病的不理解⋯⋯我現在最想讓大家知道的是,就算我今天是精神病患,我還是我。」
面對未來,阿偉有期待,期待自己能夠改變,也努力改變。但更多的是擔憂,擔憂家裡的經濟狀況、家裡未知的變數,父母的醫藥費、姐姐的精神狀況、弟弟未來如何謀生,還有自己的精神狀況。其實他最終盼望的,就如同訪談當天,他穿著的「EMBRACE」(擁抱)字樣的外套,他也想擁抱這個社會、這個家庭。但社會的條件與資源是否能給予他一次重新擁抱的機會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