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堂不寫作的作文課,一間不強迫閱讀的書屋——野渡書屋

作家陳茻 2024 年 7 月在三芝開設野渡書屋,結合書店與實驗教育,致力為偏鄉孩子打造閱讀與學習的樂園。

身為作家、現代私塾與點堂的創辦人的陳茻,這次嘗試開書店辦學,仍是不容易;當中牽涉諸多空間與人際的經營,每天都在解決層出不窮的問題,哪些保有彈性,哪些得試著根除,一切都沒有標準。「一開始我對於漏水很焦慮,心想開書店滴水給人家看,這像話嗎?」修修補補,索性兩手一攤,漏就漏吧——這和他的教育理念竟不謀而合:有陽光、空氣、水,能身心健康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。畢竟,綜觀人類對童年與教育的想像,無非幾百年的歷史,完美從不存在。

自淡水蜿蜒北上,穿越三芝市區後,方能抵達隱身於山莊一隅的野渡書屋。這座歐風建築以暖色調的外牆和拱形入口,和諧地映襯出社區的靜謐。台階旁,一只看似久未被騎坐的搖搖馬佇立,牆上懸掛的空氣鳳梨少了綠意,與一旁錯落的枝條和野草形成對比。陳茻目光掃過,迅速辨識並俐落地摘除:「這姑婆芋不是我們種的。」

2024年7月,野渡書屋正式對外開幕。一樓是繽紛的書籍陳列,以及一個個自在嬉戲的身影。誰都想不到,幾個月前這裡仍是一間受海風侵蝕、鋼筋畢露的廢墟。而今,創辦人陳茻將書店與實驗教育結合,讓孩子在書堆中成長,並設計了各種實踐方式——學習管理書店、策劃書展以及推介愛書;自成一套的分類教學法,則讓大家練習闡述不同書籍的定位,進而建構自我的閱讀系譜——這是他自認成本最低,同時最有效益的學習方法。

重點是,孩子們喜歡閱讀嗎?「不喜歡啊。」陳茻答得乾脆,「從體制內出來、被逼過的就會這樣,這沒辦法。但我覺得,不喜歡看書的小孩在這邊待個一、兩年後,我不信他還會那麼討厭書。」

書屋平常是孩子遊樂與學習的場域,亦是向大眾開放的書店。
孩子寫的讀物推薦。於市集擺攤時,該書因此順利售出了好幾本。
利用麻繩與圖釘,讓孩子們可以一併認識書與世界地理的關係。

歡迎來到不用寫作的作文班

兩年多前,陳茻舉家搬來三芝時,看中的是宜人的環境和便宜的房價;這個社區也不乏持著類似理由選擇「島內移民」的家長。大人住得舒心,但談到子女教育,很多人依然選擇將孩子往城市送。無論是到鄰近的淡水、甚至遠赴北市市區就讀,似乎都比待在教育部認列「非山非市」或「偏遠地區」的學校更理想。

有能力的家庭不蹚渾水,本地的孩子則受限資源,使得原生的創意與活力,很容易就因缺乏關注和照料而被扼殺。

「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,又是學區問題。」回顧求學歷程,老家在社子的陳茻當年讀的也不是鄰近國中;父母處心積慮遷戶口,只為了讓他遠離那所「流氓學校」的標籤。殊不知,國中時期他最好的朋友,正是大人們口中的流氓學生。

他不願再複製那套生活與教育割裂的情境,對環境不滿,與其逃避或抱怨,不如直接介入。陳茻開始布局,發現在當地免費開設作文班和課輔,是最能被居民理解的方法;這麼做不僅可以快速網羅需求、贏得家長信任,還有助於降低溝通成本。在孩子眼中,他也能從「鄰居叔叔」自然地轉換成「老師」的角色。

然而,閱讀與寫作本是根植於生活的素養,勉強不來。這點他心知肚明,於是回過頭便向孩子們改口:「真的想寫作的就去寫,不想寫的就來玩。」

供日常遊戲與簡易教學的「圓形區」,孩子們也在入口處張貼維護公約:1.玩具玩完要收到白箱;2.請脫鞋;3.垃圾帶走。

孩子真正學到的,是如何享受生活

沒有場地、沒有金源,所謂的寫作班最早開在當地的一處教會,輔導課則辦在陳茻家。談及野渡書屋的緣起,他的語氣輕描淡寫,「只是不想一堆人擠在我家而已。如果沒有開書屋的話,他們現在還在我家寫功課。」空間承租後,他默默耕耘,雖不擅大張旗鼓,卻比誰都還用力;而「教育機構」一詞太有距離感,他更傾向說自己是在偏鄉嘗試一種新的教育型態。

目前野渡書屋收了六名小學生,正式掛牌前,他們仍算是自學。每天上午、下午各安排兩小時課,內容不比一般學校少,其他時間則自由活動。陳茻有意識地將學費調整到一般家庭可負擔的範圍,每個月三千元,仍刻意略高於公立學校以做出區隔。

然而,如此平實的費用恐怕難以支應書屋運作的開銷。陳茻反問:「但把不足的費用轉嫁到這些家庭身上,真的合理嗎?」在他看來,太多家長埋頭賺錢為了讓小孩過更好的生活,卻沒發現童年最需要的其實是時間、是陪伴。

這些年,陳茻聽了太多父母的育兒煩惱,總是提醒他們要記得做回自己,而不是一味扮演家長的角色。「上一代的人習慣遮掩,明明家裡擁有很多豐富的生活經驗,但都關起門來不談。家長一肩扛下所有,最後小孩卻不屑自己的家庭,鄙視自己的故鄉。」他認為,忽視自我需求的父母,往往無意間將自卑與恐懼投射到子女身上,換來的卻是更疏離的親子關係。

陳茻的父親,就是典型的「太努力」代表。這種形象在成長過程中如影隨形,他只能警惕自己長大後不要變成像父親一樣的人。「但回頭看,我其實蠻像我爸的。」如今的陳茻,回到家後喜歡種菜、煮菜,也愛彈吉他,「這些全都是我爸最享受的事情。」他赫然明白,孩子真正學到的,是如何享受生活。而成為一個快快樂樂的人,不正是努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嗎?

建立三芝的關係人口

為了向孩子傳達喜歡的生活態度,野渡書屋每個成員都不遺餘力。「有個夥伴經常被我們笑,因為他每次來上課,都像在度假。」陳茻形容,那位老師上課前一晚便抱著一箱啤酒來,隔天一早六點多先到廚房燉滷肉,讓小朋友在飄香的教室裡上課;中午大家圍在一塊吃飯,下午接著看《花田少年史》學台語。就這樣一路玩到放學,孩子都賴著不想走,「家長也覺得不可思議,說沒看過那麼喜歡去學校的小孩。」

鄰近中午用餐時,孩子們也會在師長的引導下在廚房幫忙。

比較大的問題可能是,書屋現在只有一間教室。他們計畫在二樓增設多媒體教室、閱讀區,甚至打造一區採光良好的網室園圃,但這些都需要經費支持。

於是,他們以「社團法人大抓周計畫教育協會之野渡書屋計劃」開放定期及單筆捐款,也曾舉辦五天四夜的營隊,邀請外地的國小、國中生來三芝,與書屋的孩子一起參訪農場、勞作、玩耍,最後一天還有小型成果發表會。除了能開源,最重要的是讓不同地區的孩子有機會彼此激盪,「我的想法很單純,如果這樣的碰撞能讓一兩人成為好朋友,並影響他一輩子,就很值得。小時候認識了一個人,因為他,你可能會一直記得這個地方。」

這就是所謂的「關係人口」,陳茻希望多創造一些與三芝有連結的人。如此一來,無論是回來參加活動或走走看看,慢慢地,也許就能拉近偏鄉與城市的距離。

用安全的方式,陪孩子認識世界

若想縮短城鄉差距,建立書屋孩子對社會的實感也很重要。

最近,陳茻帶他們玩起「模擬人生」的遊戲,他設計了各種選項,每個人可以選擇讀書、工作、創業或投資,並從中觀察不同選擇對未來的影響。「很多小孩很快就破產了,因為選了賭博。」陳茻解釋,遊戲中設定的翻倍機率是 50%,有的人一開始有賺到錢,但幾次嘗試後卻發現錢越來越少。

野渡書屋創辦人陳茻,中文系背景,從事體制外的國語文教育多年。

另一項有意思的觀察是,每每問起孩子們長大後的期望收入,城鄉兩地的答案就是不一樣,「城市來的小孩會說十萬、二十萬,因為他們的家庭收入就是這樣;但這裡的小孩可能會跟你說,一個月賺兩三萬就夠了。」

成績、落點、科系、產業平均薪資,這些數據一一攤開,即使只是「模擬」,依然赤裸。但,陳茻寧願在安全的情況下,用保護好的方式把現實面傳達給孩子,也不要他們在外頭吃了悶虧。

野渡書屋又何嘗不是在現實的壓力下前行——混齡教學自然有挑戰,空間修繕的經費尚未籌足;有些孩子已升上高年級,未來如何銜接國中學制也是一道難題。有人問辦學難嗎?陳茻會說,要達到別人眼中的樣子非常難。

所以他沒打算這麼做。

現在的他,秉持著「小事情自然發生,大原則不破即可」的想法,畢竟。書屋的本質,其實是耐心等待,陪伴孩子釋放壓力,再慢慢引導他們進入不同的學習系統。那麼,大原則是什麼?「小孩子開心長大,然後員工開心地做這份工作。」他的回答平靜而篤定,「假設未來十年書屋仍要存在,每個人的人生都應該要繼續前進。」

對書屋的大家來說,「前進」或許不是功成名就賺大錢,但絕對是身處每個當下,都能問心無愧地告訴自己:現在的我,做得到,也過得還不賴。